能否用今生的不幸换得来生的圆满给大姨
大姨该算是一个苦命的人吧?不满十岁时没了妈妈,二十几岁时没了爸爸,四十几岁时没了丈夫,八十岁时又没了唯一的儿子。所谓人生三大不幸,一一降临在她的身上,尤其是在意外得知她惨烈的死亡方式后,更是认人万分心痛。如果真有上天,这是给了她一个什么样的命数,是不是有些太过欺负人?
姥姥不是大姨的亲生母亲,姥姥二十五岁嫁给姥爷时,大姨十二岁,后面还有两个妹妹。好在姥姥是一个善良的后妈,对这三个孩子非常好。姥爷是流亡大学的教授,那些年一直漂泊不定,各地辗转,生活上的苦是一定的。听妈妈说,大姨是长女,很懂得对弟弟妺妹们关心照顾。
后来大姨参加了革命,结了婚,姨夫是高级军官。解放后大姨被保送人大,去了北京,她那时常常会在经济上接济家里。那应该是她最舒心的日子。家里的影集里她那时候的照片最多,黑白的,大小不一,方方正正的四边沿刻意地切成锯齿状。照片里的大姨笑得很甜,眉眼弯弯,嘴角扯出一道美好的弧线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。有穿连衣裙的,有穿军装的,还有列宁服的,随意地摆出各种姿态,所有姿态都写着四个字:春风得意。
大姨夫是个风度翩翩的军官,写一手好字,我没见过他,但从照片就能看出他的儒雅和英气,他端正地与大姨坐在一起,憨厚地笑着。大姨的头发似乎是烫过,整成三十年代上海滩女明星的发式,微侧着身子一脸俏皮又略带骄傲地看着镜头。从我有记忆,大姨夫就去世了,而我印象中的大姨就是一个微胖、脾气很急的中年妇女,与照片中的形象大相径庭。原来大姨曾经这么美过、这么美好过,我常常会脑补那些年两个意气风发的年轻人的生活,大姨也是非常地幸福过的呀!
他们只生了一个孩子,在那个年代这是很少见的,但是他们就只有表哥一个,不知这会不会是大姨最后悔的一件事。70年,大姨夫去世了。这无疑是大姨生命的一个转折点,从照片上可以看出大姨一下子憔悴了、苍老了,之后她的照片也几乎没有了。那一年,她刚刚40岁。
因为文革,那时他们已经从北京下到了河南的一座小城,大姨是学财经的,会计师,分配在当地一个大厂当会计。再后来,大表哥结婚了,说是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人,但似乎大姨并不太满意,家里的矛盾很多,婆媳互相看不上,争吵不断。大姨是一个强势的人,儿媳妇也是个厉害角色。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,孰是孰非谁也不知道,只是大表哥在其中应该不轻松。再后来有了个小孙子,独生子女政策注定了这是唯一的一个孙子,大姨在他身上倾注了许多的爱。
那些年大姨的消息不多,只是年龄一天天大了,她们五个老姐妹天南地北,各家有各家的事,想见一次也不容易。直到有一天,我突然接到电话,说是大表哥去世了。走得很突然,心梗,半夜里突然没的,只有59岁。我第一个反应是:大姨怎么样?如何受得了?
等我们从四面八方赶到她家时,我见到了大姨,真的老了,80岁的老人了,腿脚也不方便,柱上了拐杖。她很镇定地和我们打招呼,还和我们聊天,说一些无关表哥的事,说到有趣的地方还会笑出来,这让我们都放下了些心。我只是感叹,这得有一颗多坚强的心脏,在外人面前如此强撑着,独自一人的时候她又会是什么样子?
火化的时候没让她去,怕她受不了,她也没坚持。表哥安静地躺在棺材里,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晚上闭上的眼,早上再没能睁开,一团火把他烧成了灰,他会不会担心他的老母亲今后该怎么办?
走的已经走了,活着的还得继续,大姨身体一年不如一年,渐渐地上楼下楼都开始不方便。期间她们五个老姐妹聚过两次,一个个佝偻着身体,走三步停两步,强努着从全国各地来到郑州,说的最多的话就是:这大概是最后一面了,见一次少一次了。
大姨是这些姐妹中问题最大的一个,表哥不在了,婆媳矛盾再无阻隔地彻底爆发,儿媳妇放话,不想养她,之所以现在还与大姨住在一起伺候着,是因为自己良心太好了,理由是她现在法理上已经与大姨没有任何关系。这理由初听很不可思议,后来我们上网查了一下,确实是,理论上她已经不再有赡养义务了。于是我们只好把眼光投向那个唯一的孙子,那孙子还真是孙子,他无条件支持母亲,说他妈妈已经仁至义尽,起码没有抛弃老人,我们这些只会动嘴的人应该感激她。
大姨是离休干部,在河南那个小城,或许工资没有太多,但看病实报实销,找个保姆维持日常生活肯定绰绰有余,可是我们一直不能理解为什么大姨会过得这么潦倒辛苦。已经没有赡养义务的儿媳还是与她住在一起,饭想做就做,不想做大姨只能饿着,房子里脏乱得一塌糊涂。妈妈有一年夏天去看大姨,回来就哭了,那时大姨已经不能下床,妈妈说大姨竟然连个褥子都没有,就睡在硬板床上,吃喝拉撒都在屋里,房间里有难掩的臭气,周边还放着一些干粮,妈妈没敢问是不是大姨饿了就啃这些、有没有人给她倒杯水?我看到妈妈拍回的照片,大姨竟然还是笑的,黑乎乎的屋子里,她得多么用力才能撑起这一生的好强和尊严,可是她依然还是要笑着。
再后来,16年12月,得到消息,大姨去世了。我想我们每一个人当时的想法应该都是:大姨终于解脱了,这个对她太过残忍的世界终于放过她了。
可是令我们疑惑的是,当我们知道消息时,大姨已经下葬了,我们每一个大姨的娘家人都没能见上大姨最后一面,她是不是走得安详?有没有经历痛苦?年轻时那么爱美的她是不是在殡仪馆漂漂亮亮地化好妆上的路?为什么瞒着我们下葬?当我们问那母子俩时,他们振振有词咄咄逼人地说自己已经做得非常好了,所有事情都与我们无关,他们告诉我们只是通知一下,叫我们别多管闲事,甚至不允许我们去祭拜。这是有多大的仇吗?大姨已经不在了,这是要彻底断了关系吗?断了就断了,对这一对母子我们也是失望至极。不过后来我们还是避着他们自行去墓园祭拜了一次,墓园离市区很远,大姨和表哥葬在一起,只是大姨的照片还没有贴上去。
不曾想,三年后,突然得到的一个消息让我们如五雷轰顶:大姨并非是死于疾病,而是被烧死的!
消息是表姐的朋友带过来的,大姨是被活活烧死的!
12月的北方天很冷,家里没暖气,就用电热毯取暖,大姨天天偎在床上,这大概是她生命中唯一的一点暖意了。晚上电热毯着火,火苗都烧出了屋子,邻居发现报了警,叫来了消防车。
大姨就这么走了。我能想象出大姨是多么痛苦又无助地在火中煎熬,从张皇失措到万念俱灰,那几分钟该是多么漫长!她有没有拼尽全力地呼救?有没有奋力躲避缠上身体的火焰?如果死亡之前一生真的会在脑中过电影,她是欣慰于终于可以走了,还是痛恨这个世界如此的令人厌恶?会不会担心临走竟是以这种焦黑的模样?会不会担心姨夫认不出来她?
这种告别世界的方式太惨烈了!
而她的儿媳妇,着火时就在与她一房之隔的另一个房间中!
我明白了,当时为什么不让我们去见最后一面,为什么下葬后才告知我们大姨的死讯,为什么不让我们去家里祭拜,为什么不容我们说话,为什么说一切都与我们无关。大姨,这个世界真不值得留恋,您在这个世上并没有骨肉至亲!他们不算!
这样的一生走完了,以这样的结局,妈妈说大姨太可怜了。是啊,真有人拿到了这样的人生剧本,还顽强地把它演绎完了。
大姨,如今你们一家三口已经在天上团聚了吧?愿老天能顾念您今生的苦,给您一个幸福的来生,还与大姨夫一起。记住,来生一定要狠狠地幸福,要幸福整整的一辈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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