冈仁波齐,以信仰的名义

本文首发于杂志,讲述的是在西藏旅行途中,为朝拜冈仁波齐一波三折的故事

01/黎明前的奔突。在黑暗中,我们妄想越过未知的河流

凌晨5点,黎明之前,距离阿里的日出还有3个小时。

浓墨的夜色影影绰绰描出了两座矮矮的山头。积雪在脚下发出咯吱的响声,手机打出的光线射不穿1米开外的浓雾。车前灯的光圈中,映出两个远远的人影,正是驴友小潘哥和宛宛。他们回头冲我们挥手大喊,“喂!前面应该就是冈仁波齐!”声音被风雪吹得忽远忽近,我们瞬间从迷糊中清醒——

兜兜转转,冈仁波齐,真的到了吗?

领队小宋哥是个30出头的硬朗汉子,大雪中也只穿一件黑色皮衣夹克,脖子上套着迷彩魔术巾。他跺了跺冰面,红色的烟头飘出尼古丁的味道,冲破了冷冽的冰雪。他长吁了一口气,声音中有些为难,“这里是河床,但我不知道这条河有多深。”

呼呼的风雪停了。眼睛逐渐适应这种光线后,终于摸清了天地的轮廓。寂寥的山谷之间,没有飞鸟,没有僧人,也没有藏民,只有我们面对着一座未知的神山、一条未知的河床在犯难。

——这一切本不该发生。按照行程,我们应该在昨天日落之前抵达冈仁波齐,朝拜过后,今晨睡个包觉,就可以驱车前往札达县了。

02/风暴中的迷途。雨云开始席卷。远方,我们走向错误的神祗所在

有经验的旅人口耳相传,在圣湖玛旁雍措的湖畔,可以清楚地看到冈仁波齐的雄姿。正是下午4的光景,玛旁雍措天朗气清,短短的草茬呈金黄色,一路绵延到环绕四周的雪山脚下。

我们顺着云层漂移的方向,将目光投向冈底斯山脉的所在,犹如两小儿辩日般,为了究竟哪座山是冈仁波齐而争执不休。

冈底斯山脉的众峰之上,雨云已开始堆积,灰色的风暴隐隐有席卷的趋势。为了在雪前见到冈仁波齐,我们匆匆从玛旁雍措的湖岸线离开,驱车前往塔钦。

塔钦是位于冈仁波齐山脚下唯一可以留宿的小村庄。进入塔钦,躲在岗亭里取暖的藏族小哥懒懒地探出半个身子,一边给我们取下路障,一边哈着气劝道,“冈仁波齐正在下雪,不要进去,更不要去转山。”末了,他强调,“危险!”

小宋哥征集我们的意见。天色是青黑的,低低的云层像大军压境,落雨应该只在顷刻之间。我们打着算盘,先往山里去看看情况,如果的确下雪了看不清,那就回来另做打算。

高高的山体上环绕着新修建的碎土盘山路。由于雨雪反复,路面湿滑,随时有滑坡的危险。约莫20分钟的山路盘旋后,我们停下车。小宋哥率先跳下,指着前方近在咫尺的山体,“这就是冈仁波齐。怎么样,是不是看着和照片不太一样?”

正前方映入视野的,是三座呈金字塔状的山峰依次排开。

小宋哥所指的,正是正中那座。一座寺庙孤零零地悬在与之相对的山坡上,檐前拉着彩色的经幡。

从这个角度看,造型的确和所见过的照片不太一样。但许是因为“只缘身在此山中”呢?富有近5年领队经验的小宋哥如此笃定,我们着实没什么好怀疑的。

天色尚清。阿里地区就是如此,特别是高海拔的山区,晴雨反复如翻脸。我们想着这雪一时半会应该不会下,便开启了征程。队友当中有个男生,名叫徐洋,是狂热的藏传佛教爱好者。与我们不同,他决定一路磕着头上去。

约莫走出百米,暴雪如约而至,天空中砸着颗粒大的雪籽。

浓雾接管大地,近在咫尺的山体突然间变得不可捉摸。风雪中,徐洋磕头的身影消失在拐角。

但这一切都没有阻止我们。忍着米海拔中稀薄刺骨的空气,顶着刮得脸颊生疼的风雪,我们口念着6字真言,经过漫长的1个小时后,终于抵达到神山脚下。

天光炸亮在眼前,我们为快雪之后的骤晴而热泪盈眶,坚信那刺破雪雾的第一缕阳光,正是神祗的降临。

晚饭席间,宛宛在手机上找出冈仁波齐的照片,挨个递于桌上众人,疑惑道,“我觉得今天这座山不是冈仁波齐,不管哪个角度都很不像。”

争执不下,我们求证旅店老板。他哭笑不得,“这哪是冈仁波齐!冈仁波齐不管哪个角度也不这样。它很高,脑袋是圆圆的......”老板比划着。

“自从那条土路修好了以后啊,很多游客到了塔钦都进错了山。实际上去冈仁波齐的路,比那个可要难走好几倍......”老板娘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普通话絮絮叨着。

沮丧、气愤和哭笑不得同时写在我们的脸上。放弃吗?如何甘心!我们迅速达成一致: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冈仁波齐!是夜,查找进山路线、打听天气路况、记算看神山日出的时间......这桩南辕北辙的故事,更激起了我们的斗志。

03/浓雾后的相见。那十分钟的清晰,是神山的馈赠

图源冈仁波齐海报

4月份的塔钦还是冬天。入了夜,小小的木板床上,被褥潮湿冰冷。10点后塔钦即断了电,电热毯的余温没有任何作用。我穿着羊绒衫、打底裤、袜子,全副武装,却辗转反侧,始终难以入睡。薄薄的一墙之隔,洗手间里半坏的水龙头滴滴答答,隔壁房间的大叔一直在低声咳嗽。我蜷缩着,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电影《冈仁波齐》的画面,风霜刀剑中,他们匍匐卧下.......

凌晨4点,我们聚集在前院。塔钦想是一夜风雪紧,车子被冻得难以发动。

在《冈仁波齐》筹拍之初,导演张杨如此构思影片的戏剧张力:这支队伍里,要有即将临盆的孕妇、家徒四壁的屠夫、自幼残疾的少年,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故事,也都怀揣着各自的希望......

图源冈仁波齐海报

而我们一车8人,来自天南海北,既不是虔诚的佛教徒,也没有坚定的信仰。从俗世中风尘仆仆而来的我们,有的因为对藏传佛教文化的痴迷而几乎成狂,有的因为恋情碰壁而寄希望于在转山的自虐中得到答案和救赎,有的在高海拔生着病,随时可能感染肺水肿,有的想要见识信仰的力量,也有的只是抱着对亚文化的猎奇......面对神山,或痴,或执,或悟,千百种理由隐向幕后。这个风雪交织的凌晨,名为坚持。

我们一边跺着脚,一边清理着挡风玻璃和车前盖上的积雪。从塔钦到冈仁波齐山脚下,约还有20公里的土路。进到再无路可进之时,便是山脚下的河床。

凌晨5点,黎明之前,距离阿里的日出还有3个小时。

黑暗和积雪抹去了一切可供辨认的路况,我们分不清河道、山路和桥梁,更不知道冰层之下,河流的流动究竟蕴含着多大的力量和深度。

“赌一把吧。”小宋哥捻了烟头,发动了车子。我们集体下车,为的是减轻车身重量。队友小潘哥和宛宛在前面,用脚步探量河道的虚实,车子在冰面小心翼翼地缓慢前行。或许是错觉,总听见车胎下隐约传来冰面破裂的咔嚓声。但最终,我们安全通过。

越过河床后,是一个类似景区入口的地方,旁边竖着一块牌子,上书“曲古寺”。我松了一口气,根据转山攻略,曲古寺正是第一个补给点,这说明这次我们最起码没有搞错方向了。

图源冈仁波齐海报

天色渐渐明朗,预想中的磅礴日出并没有出现。雪停了,萦绕在天地间的,是浓得抹不开的晨雾,我们甚至无法辨认出周围山体的形状和高度。河道边,一辆绘着迷彩涂装的皮卡车像是废弃已久,但旁边却又立着一顶牦牛帐篷。这是转山的藏民们临时搭建的过夜帐篷。这意味着我们正式进入转山的路线了。

8点左右,风仍紧着。呜咽的风声将整片山区裹得密不透风,仿佛无人之境,阻隔了一切生物的痕迹。

第二个难关随即出现。

由于预判失误,车子俯冲进了足有50公分深的积雪之中。敦厚而绵密的雪层深深地包裹着四个车轮,无论怎么狠踩油门、打转腾挪,硬是无法冲出丝毫。高速的空转中,轮胎发出烧焦的烟臭味,排气筒喷出的黑烟将雪地染黑。我们一筹莫展,却又盲目地积极:打左、打右、后退、前进、后推车、侧推车、搬石头、刨积雪......我又热又冷,身上出了汗,脚却冻得生疼。

直到2个多小时后,车子才终于从困境中挣脱出来。一阵短促的欢呼后,我们才注意到,天光已是大亮,初霁的天空显出明朗的蓝。云雾被风吹散了,两侧的山体露出嶙峋的脊背,苍茫的白雪敷在灰色的岩层上。

在我们继续前进的方向上,一座规模甚大的寺庙悬在半山腰,那就是止热寺,与它遥遥相望的,正是冈仁波齐。

——兜兜转转,历经险阻,这一次,我们是真真切切地站在了名为冈仁波齐的土地之上。

图源网络

冈仁波齐是世界公认的神山,同时被印度教、耆那教、本教和佛教四大教认为是世界的中心、生命的起源。已是上午10点,在薄雾之中的冈仁波齐,像被轻烟漫过,被薄纱笼着。我们在距离冈仁波齐最近的石子地上,模仿着藏族人的礼佛制式:双手在头顶合十,继而移至眼前、胸前,而后像鹰般张开双臂,90度鞠躬,如此完成一次朝拜。每一次的鞠躬,我的内心都在祈祷着,再清晰点儿吧,再晴朗点儿吧,再明亮点儿吧,冈仁波齐!

——终于,闭着双眼完成50次的叩拜之后,我抬起头,睁开眼,阳光刺得眼眶温热,飞鹰在山间啸叫着掠过。眼前,敷满积雪的冈仁波齐在天地间浩然长立,像一尊雄伟的原子弹头。

04/磕长头的藏人们。外化于行,内化于心。星星知道。

从西藏回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每次参加聚会,最终的话题都会落在我的西藏之行上。那么,说些什么好呢?饮酒后,我开始高谈阔论,谈起大昭寺的阳光,林芝的春雪,大峡谷的雪峰,佩枯错的蓝;谈起阿里的公路如何自在,生灵如何野,日光如何绵长......但最终,我开始一遍一遍、不厌其烦地说起冈仁波齐,和冈仁波齐下,那些转山的藏人。

图源冈仁波齐海报

11点正是我们从冈仁波齐启程离开的时间。从11点到12点彻底驶离山区,我们一共遇见了5批磕长头的藏人。他们的手上套着用白桦树树干劈成的木板,身上裹着牦牛皮制成的围裙。除了邋遢的身体和纯净的心灵,他们孑然一身,别无他物。

图源冈仁波齐海报

进山的路况有多糟糕,我们刚刚才体验过。锋利的石子在长年累月的风雪中变得冷硬,凸出的每一垒山石都是伺机的暗器,细细的沙砾也能轻易地在手掌划开口子。当第一个藏民出现在我们的视线中时,小宋哥减缓了车速,这时队友大懒说,“不如找点吃的给他们吧!”

于是我们开始搜罗自己的余粮。小面包、沙琪玛、苹果、香蕉、橘子、巧克力、牛肉干......数量不多,但还算丰盛。车子停了下来,我摇下车窗,对着藏族大叔喊道,“扎西德勒!”

大叔从匍匐中站起来,走到我们车前。我捧出满怀的零食,又重复道,“扎西德勒!”

他接过,腼腆一笑,显得木讷寡言,而后抹了抹脸,不住地点头。我看见他古铜色的脸上,深深的赤红色布满了每一道褶皱。那些不知道是血水还是汗水的体液,像一幅未干的鲜活的油画。

见我听不懂他的语言,他反倒从紧张中松弛了,再度温和地对我摆摆手,“扎西德勒!”

食物被妥帖地塞进衣兜里,他回到刚刚停下的地方,双手划过路面,扑倒的身姿像跃出水面的鱼。

从玛旁雍措的湖岸线,到冈仁波齐的山路上,星星点点地散布着许多转山转水的男女们。当车子轰鸣着飞驰而过,我曾举起相机,妄图记录下这所谓的“人文”景观。巨大的挡风玻璃,将我浅薄的兴奋暴露得一览无余。

在接近正午的阳光下,薄雪很快开始消融,变得不再那么坚硬的路面,忠实地记录下藏民们磕长头的每一道痕迹。来时长长的车轴印两边,均匀地密布着小小的耳朵般的半圆。是车辙印吗?不是,那是朝圣者,每一次匍匐,每一次叩拜,每一次祈福所留下的痕迹。

——趴下、起身;趴下、起身;趴下,起身........趴下,起身!

10万次,20万次,万次。

从林芝、那曲、山南、甚至是青海前往冈仁波齐转山的藏人,面对的是长达两三千公里的险途,四季的轮换,野兽的侵袭和寒冷、饥饿的交替。山高水长,来路已苍茫,去路尚迢迢。有人在磕长头之时得到救赎,有新生命在转山的过程中诞生,也有老去的生命在磕头的道路上倒下。

长途跋涉的夜晚,在临时搭建的牦牛帐篷中,磕长头的藏民们聚集在冉冉的篝火边。柴火烧出噼啪的响声,诵经的声音机械、低沉,带着能熨烫人心的力量。不知,他们在不经意抬头间所看到的银河,其星子是否比我们尘世之人所见的,更为明亮?

图源冈仁波齐海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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