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楼梦第五十四回精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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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史太君破陈腐旧套

却说贾珍贾琏暗暗预备下大簸箩的钱,听见贾母说"赏",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撒钱。只听满台钱响,贾母大悦。

二人遂起身,小厮们忙将一把新暖银壶捧在贾琏手里,随了贾珍趋至里面。贾珍先至李婶席上,躬身取下杯来,回身,贾琏忙斟了一盏;然后便至薛姨妈席上,也斟了。二人忙起身笑说:"二位爷请坐着罢了,何必多礼。"于是除邢王二夫人,满席都离了席,俱垂手旁侍。贾珍等至贾母榻前,因榻矮,二人便屈膝跪了。贾珍在先捧杯,贾琏在后捧壶。虽止二人奉酒,那贾环弟兄等,却也是按班排序,一溜随着他二人进去,见他二人跪下,宝玉也忙跪下了。史湘云悄悄推他笑道:"你这会又帮着跪下作什么?有这样,你也去斟一巡酒岂不好?"宝玉悄笑道:"再等一会子再斟去。"说着,等他二人斟完起来,方起来。又与邢夫人王夫人斟过来。贾珍笑道:"妹妹们怎么样呢?"贾母等都说:"你们去罢,他们倒便宜些。"说了,贾珍等方退出。

"二人忙起身笑说"中的"二人"指薛姨妈和李婶。

便宜:方便。

贾珍、贾琏先给李婶、薛姨妈斟酒敬酒,这是因客为上的缘故。然后在贾珍、贾琏的引领下,玉字辈按班排序,齐刷刷全给贾母跪拜敬酒,处于贾府金字塔塔尖上的贾母,何等尊荣!最后是给邢王二夫人敬酒。场面氛围整肃恭谨,体现出煌煌百年贾府的深厚底蕴,那种积淀深至骨髓的宴席礼仪规矩。

贾珍说的"妹妹们怎么样?"意思是:"妹妹们要不要敬呢?"

当下天未二鼓,戏演的是《八义》中的《观灯》八出。正在热闹之际,宝玉因下席往外走。贾母因说:"你往那里去!外头爆竹厉害,仔细天上掉下火纸来烧了。"宝玉回说:"不往远去,只出去就来。"贾母命婆子们好生跟着。于是宝玉出来,只有麝月秋纹并几个小丫头随着。贾母因说:"袭人怎么不见?他如今也有些大了,单支使小女孩子出来。"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:"他妈前日没了,因有热孝,不便前头来。"贾母听了点头,又笑道:"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。若是他还跟我,难道这会子也不在这里不成?皆因我们太宽了,有人使,不查这些,竟成了例了。"凤姐儿忙过来笑回道:"今儿晚上他便没孝,那园子里也须得他看着,灯烛花炮最是耽险的。这里一唱戏,园子里的人谁不偷来瞧瞧。他还细心,各处照看照看。况且这一散后宝兄弟回去睡觉,各色都是齐全的。若他再来了,众人又不经心,散了回去,铺盖也是冷的,茶水也不齐备,各色都不便宜,所以我叫他不用来,只看屋子。散了又齐备,我们这里也不耽心,又可以全他的礼,岂不三处有益。老祖宗要叫他,我叫他来就是了。"贾母听了这话,忙说:"你这话很是,比我想的周到,快别叫他了。但只他妈几时没了,我怎么不知道。"凤姐笑道:"前儿袭人去亲自回老太太的,怎么倒忘了。"贾母想了一想,笑说:"想起来了。我的记性竟平常了。"众人都笑说:"老太太那里记得这些事。"贾母因又叹道:"我想着,他从小儿伏侍了我一场,又伏侍了云儿一场,末后给了一个魔王宝玉,亏他魔了这几年。他又不是咱们家的根生土长的奴才,没受过咱们什么大恩典。他妈没了,我想着要给他几两银子发送,也就忘了。"凤姐儿道:"前儿太太赏了他四十两银子,也就是了。"贾母听说,点头道:"这还罢了。正好鸳鸯的娘前儿也死了,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边,我也没叫他家去走走守孝,如今叫他两个一处作伴儿去。"又命婆子将些果子菜馔点心之类与他两个吃去。琥珀笑说:"还等这会子呢,他早就去了。"说着,大家又吃酒看戏。

由于凤姐提议在大观园设厨房,在五十二回开头,贾母非常高兴,对凤姐大加赞赏,但同时又说她早有此意,只是怕麻烦你们这些当家人,才不敢开口。趁薛姨妈、李婶、尤氏、邢夫人在场,于是又问道:"还有他这样想的到的没有?"显然贾母在埋怨当家人在这事上没上心。由于在大观园设厨房的主要目的是照顾身体不好的黛玉,因此贾母埋怨的就是当家人对黛玉漠不关心。当家人是谁?王夫人和凤姐呀!所以通过此事,贾母直接表达了对王夫人的不满。

第五十一回,袭人母亲病危,王夫人命凤姐酌量办理。王夫人瞒着贾母欲立袭人为宝玉妾,月例提升为二两银另加一吊钱,是其他同类丫鬟的近三倍。这事凤姐知晓并参与了。因而凤姐谨遵懿旨,为袭人隆重装扮,排场出行,使得袭人倒不似奔丧,而似衣锦还乡。就这样,袭人不辞贾母,一路奔家而去。

这里凤姐说袭人前日亲自回过贾母,这肯定是回来后的事。这是先斩后奏啊!贾母那是不记得,分明是心里有怨气呀!这么大的事,况且袭人原还是跟贾母的,如贾母所说,她还想"给他几两银子发送",可她好没做到,倒被王夫人抢了先,已给了袭人四十两银。贾母能不气吗?她能不认为袭人"拿大"吗?袭人敢拿大,她傍谁的势?结合设厨房事,贾母当然觉得自己正在被架空。她明面上骂袭人"拿大",自是敲山震虎,实是敲打王夫人"拿大",不把她放眼里。

贾母说鸳鸯母亲死了,她也没叫她家去走走守孝,是无情吗?非也!即便贾母让鸳鸯回去,鸳鸯父母在南方金陵,那时交通不发达,鸳鸯回得去吗?即便回去了,又能见她母亲最后一面吗?根本不可能。黛玉母亲亡故,贾母不是也没去奔丧吗?难道贾母对贾敏无情?可见,贾母说的"跟主子却讲不起这孝与不孝"的话,并不是她不体谅袭人,非要她来不可,而是发泄她对袭人及王夫人的极度不满罢了。听听贾母说的话:"皆因我们太宽了……竟成了例了。"责怪谁?明眼人一看便知,这是责怪王夫人。"纸包不住火",对王夫人私自预立袭人为宝玉妾,贾母应该有所耳闻了。贾母此时自是指责王夫人袒护袭人,甚至与她沆瀣一气。

"山雨欲来风满楼",由此可见,贾母与王夫人的矛盾更加尖锐化,更加明朗化。

凤姐既是为袭人开脱,更是为王夫人开脱。因为袭人被预立宝玉妾这件事,她是被绑在王夫人这辆战车上了。万一贾母此时把它抖露出来,不仅王夫人难堪,凤姐她脸上也掛不住,所以她才要帮着袭人说话。

二鼓即二更,晚上九至十一点。

《八义》又名《八义记》,讲述春秋时晋国大臣赵盾被奸臣屠岸贾陷害,其孙子十八年后报仇雪恨的故事。是根据元人纪君祥的杂剧《赵氏孤儿》改编而来,共四十一出。

春秋时,晋国赵盾位居上卿,其子赵朔为晋灵公附马,声势显赫。

上元灯节,赵朔和公主在望春楼设酒欢庆,看到长相酷似自己的周坚因付不出酒资而被酒家纠缠,就慷慨解囊,并收留了他。

春天,赵盾父子因劝农来到桑田,遇到逃难的灵辄釆集桑葚奉养老母,就送给他钱米。

晋灵公骄奢淫逸,不理朝政,建造绛霄楼,以人的手掌为熊掌,以打掉人牙打瞎人眼为乐趣。赵盾身为忠臣,敢于直谏,不料晋灵公大怒而去。

屠岸贾窥探赵盾之位已久,想乘机除掉他。于是派鉏魇去刺杀赵盾,鉏魇见赵盾是个忠臣,不忍下手,就触槐树而死。

屠岸贾一计不成又生一计,训练家中恶犬以貌似赵盾的草人为食物,并谎报晋侯,说恶犬是外邦进献的能识辨忠奸的神葵,然后在朝中放犬扑咬赵盾。幸亏值殿将军提弥明将恶犬打死。屠岸贾就诬陷赵盾父子谋反,加害赵氏全家。

周坚因貌似赵朔,就装成赵朔自杀而死。赵朔和门人程婴逃脱后又失散。赵盾逃到首阳山而死。赵朔遇到灵辄,二人隐居深山。

公主怀有五个月的身孕,打入冷宫后产下一子。屠岸贾意欲斩草除根,想方设法杀死孤儿。

程婴扮作草泽医生以替公主治病为借口入宫中,将孤儿放入药箱带出。不料为韩厥发现,韩厥本是赵盾的门人,仗义放走了赵婴,自己自刎而死。

屠岸贾得知孤儿被救走,限令三天内找出,否则杀尽同一天出生的婴儿。程婴把自己的孩子装作赵氏孤儿献出,义士公孙杵臼承担救孤之责。屠岸贾便将公孙杵臼和假孤儿杀死。

程婴以真孤儿作为自己亲子,屠岸贾不知底细,认作义子,名叫屠程。

十八年后,屠程长大,能文能武,赵朔和灵辄扮装道人下山,寻访消息,碰到了打猎的屠程和程婴。程婴告诉他们十八年的经过,并使赵朔夫妻团聚。他还把十八年的经过画成一轴画让屠程看,把事情真相讲给他听,使赵朔全家团圆。第二天,程婴宴请屠岸贾,真孤儿在席间把屠岸贾杀死,终于报了灭门之仇。

《观灯》讲述的正是赵朔和公主元宵节观灯,慷慨解囊帮周坚解难的故事。由于宝玉不喜欢热闹戏曲,于是就下席溜走。

热孝指父母或丈夫丧事期间,一般为百日之内。通常是热孝期间,做孝子、孝女、孝媳的要披麻戴孝,不剃发,不娱乐,不外出。

且说宝玉一径来至园中,众婆子见他回房,便不跟去,只坐在园门里茶房烤火,和管茶的女人偷空饮酒斗牌。宝玉至院中,虽是灯光灿烂,却无人声。麝月道:"他们都睡了不成?咱们进去唬他们一跳。"于是大家蹑足潜踪的进了镜壁一看,只见袭人和一人二人对面都歪在地炕上,那一头有两三个嬷嬷打盹。宝玉只当他两个睡着了,才要进去,忽听鸳鸯叹了一声,说道:"可知天下事难定。论理你单身在这里,父母在外头,每年他们东去西来,没个定准,想来你是不能送终的了,偏生今年就死在这里,你倒出去送了终。"袭人道:"正是。我也想不到能够看父母回首。太太又赏了四十两银子,这倒也算养我一场,我也不敢妄想了。"宝玉听了,忙转身悄问麝月等道:"谁知他也来了。我这一进去,他又赌气走了,不如咱们回去罢,让他两个清清静静的说一回。袭人正一个闷着,他幸而来的好。"说着,仍悄悄的出来。

原来宝玉离席出来是为看袭人。自贾赦逼婚后,鸳鸯总回避宝玉,宝玉不进去是怕又尴尬。

宝玉便走过山石之后去站着撩衣,麝月秋纹皆站住背过脸去,口内笑说:"蹲下再解小衣,仔细风吹了肚子。"后面两个小丫头子知是小解,忙先出去茶房预备去了。这里宝玉刚转过来,只见两个媳妇子迎面来了,问是谁,秋纹道:"宝玉在这里,你大呼小叫,仔细唬着罢。"那媳妇们忙笑道:"我们不知道,大节下来惹祸了。姑娘们可连日辛苦了。"说着,已到了跟前。麝月等问:"手里拿的是什么?"媳妇们道:"是老太太赏金,花二位姑娘吃的。"秋纹笑道:"外头唱的是《八义》,没唱《混元盒》,那里又跑出'金花姑娘'来了。"宝玉笑命:"揭起来我瞧瞧。"秋纹麝月忙上去将两个盒子揭开。两个媳妇忙蹲下身子,宝玉看了两盒内都是席上所有的上等果品菜馔,点了一点头,迈步就走。麝月二人忙胡乱掷了盒盖,跟上来。宝玉笑道:"这两个女人倒和气,会说话,他们天天乏了,倒说你们辛苦,倒不是那矜功自伐的。"麝月道:"这好的也很好,那不知礼的也太不知礼。"宝玉笑道:"你们是明白人,耽待他们是粗笨可怜的人就完了。"一面说,一面来至园门。那几个婆子虽吃酒斗牌,却不住出来打探,见宝玉来了,也都跟上了。来至花厅后廊上,只见那两个小丫头一个捧着小沐盆,一个搭着手巾,又拿着沤子壶在那里久等。秋纹先忙伸手向盆内试了一试,说道:"你越大越粗心了,那里弄的这冷水。"小丫头笑道:"姑娘瞧瞧这个天,我怕水冷,巴巴的倒的是滚水,这还冷了。"正说着,可巧见一个老婆子提着一壶滚水走来。小丫头便说:"好奶奶,过来给我倒上些。"那婆子道:"哥哥儿,这是老太太泡茶的,劝你走了舀去罢,那里就走大了脚。"秋纹道:"凭你是谁的,你不给?我管把老太太茶吊子倒了洗手。"那婆子回头见是秋纹,忙提起壶来就倒。秋纹道:"够了。你这么大年纪也没个见识,谁不知是老太太的水!要不着的人就敢要了。"婆子笑道:"我眼花了,没认出这姑娘来。"宝玉洗了手,那小丫头拿小壶倒了些沤子在他手里,宝玉沤了。秋纹也趁热水洗了一回,沤了,跟进宝玉来。

金、花二位姑娘,即金鸳鸯花袭人。

《混元盒》是明末清初的一部神魔剧本。

矜功自伐:自以为有功劳而夸耀。

沤子:一种润肤的油脂香蜜。

连贾母泡茶都没宝玉洗手重要,宝玉这个贾府里的金凤凰,享受的待遇真是至高无上,原来"一技无成"竟是这样"炼"成的,这也值得当代父母好好深思一番:有这必要么?

由文中可知封建社会里,即使下人心里也是等级观念深至骨髓。

宝玉便要了一壶暖酒,也从李婶薛姨妈斟起,二人也让坐。贾母便说:"他小,让他斟去,大家倒要干这一杯。"说着,便自己干了。邢王二夫人也忙干了,让他二人。薛李也只得干了。贾母又命宝玉道:"连你姐姐妹妹一齐斟上,不许乱斟,都要叫他干了。"宝玉听说,答应着,一一按次斟了。至黛玉前,偏他不饮,拿起杯来,放在宝玉唇上边,宝玉一气饮干。黛玉笑道:"多谢。"宝玉替他斟上一杯。凤姐儿便笑道:"宝玉別喝冷酒,仔细手颤,明儿写不得字,拉不得弓。"宝玉忙道:"没有吃冷酒。"凤姐儿笑道:"我知道没有,不过白嘱咐你。"然后宝玉将里面斟完,只除贾蓉之妻是丫头们斟的。复出至廊上,又与贾珍等斟了。坐了一回,方进来仍旧归坐。

前面贾珍贾琏敬酒,至贾母处,因榻低,二人便跪下奉酒,于是贾环等玉字辈们全都跪下了。宝玉见状,只好也跪下。史湘云便说你跪下不如斟一巡酒去,这时宝玉说"再等一会子再斟去。"如今宝玉从怡红院回来便开始敬酒了。

起初给李婶薛姨妈奉酒,李薛便叫宝玉坐,意思是:"别客气,免礼了罢。"贾母便说:"他是晚辈,敬你们应该,不过你们可得喝干。"接着自己率先垂范,于是邢王李薛只得都干了。

贾母又命宝玉给姐姐妺妹们全斟上,但特别叮嘱"不许乱斟"。"啥意思?不就是告诉宝玉:"你林妹妹身子弱,不许给她斟太多的酒。"的意思吗?

谁知宝玉这个大笨蛋,竟然"一一按次斟了"。啥叫"一一按次斟了",不就是把酒杯摆一排,依次全斟满酒的意思吗?

那到黛玉跟前,她肯定喝不了呀!但又不能赌气拒绝,因为黛玉若那样做,是既破坏气氛又失礼。无奈她只好把酒放到宝玉唇边,叫宝玉代喝。宝玉倒还慷慨,一气饮干。

谁知他又给黛玉斟上一杯,凤姐见宝玉如此糊涂,只好骂他被"冷酒"浇坏了脑子。

由于是暖酒,宝玉还是没听出凤姐的画外意,仍说道"没有吃冷酒"。这让凤姐气得呀,只得说:"不过白嘱咐你。"意思是"老太太白嘱咐你了"。

可有人认为黛玉把酒送到宝玉唇边,是在大庭广众下和宝玉玩亲密,真是胡说八道"到家了"。

宝玉之所以此时"脑袋糊涂",皆因受了袭人和鸳鸯因丧母而悲伤的情绪影响。

一时上汤后,又接献元宵来。贾母便命将戏暂歇歇:"小孩子们可怜见的,也给他们些滚汤滚菜的吃了再唱。"又命将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与他们吃去。一时歇了戏,便有婆子带了两个门下常走的女先生儿进来,放两张杌子在那一边命他坐了,将弦子琵琶递过去。贾母便问李薛听何书,他二人都回说:"不拘什么都好。"贾母便问:"近来可有添些什么新书?"那两个女先儿回说道:"倒有一段新书,是残唐五代的故事。"贾母问是何名,女先儿道:"叫做《凤求鸾》。"贾母道:"这一个名字倒好,不知因什么起的,先大概说说原故,若好再说。"女先儿道:"这书上乃说残唐之时,有一位乡绅,本是金陵人氏,名唤王忠,曾做过两朝宰相,如今告老还乡,膝下只有一位公子,名唤王熙凤。"众人听了,笑将起来。贾母笑道:"这重了我们凤丫头了。"媳妇忙上去推他,"这是二奶奶的名字,少混说。"贾母笑道:"你说,你说。"女先生忙笑着站起来,说:"我们该死了,不知是奶奶的讳。"凤姐儿笑道:"怕什么,你们只管说罢,重名重姓的多呢。"女先生又说道:"这年王老爷打发了王公子上京赶考,那日遇见大雨,进到一个庄上避雨。谁知这庄上也有个乡绅,姓李,与王老爷是世交,便留下这公子住在书房里。这李乡绅膝下无儿,只有一位千金小姐。这小李方名叫作雏鸾,琴棋书画,无所不通。"贾母忙道:"怪道叫作《凤求鸾》。不用说,我猜着了,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。"女先儿笑道:"老祖宗原来听过这一回书。"众人都道:"老太太什么没听过!便没听过,也猜着了。"贾母笑道:"这些书都是一个套子,左不过是些才子佳人,最没趣儿。把人家女儿说的那样坏,还说是佳人,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。开口都是书香门第,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,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。这小姐必是通文达礼,无所不晓,竟是个绝代佳人。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,不管是亲是友,便想起终身大事来,父母也忘了,书礼也忘了,鬼不成鬼,贼不成贼,那一点儿是佳人?便是满腹文章,做出这些事来,也算不得是佳人了。比如男人满腹文章去作贼,难道王法就说他是才子,就不入贼情一案不成?可知那编书的是自己塞了自己的嘴。再者,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,连夫人都知书识礼,便是告老还家,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,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,怎么这些书上,凡有这样的事,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?你们白想想,那些人都是管什么的,可是前言不搭后语?"众人听了,都笑道:"老太太这一说,是谎都批出来了。"贾母笑道:"这有个原故:编这样书的,有一等妒人家富贵,或有求不遂心,所以编出来污秽人家。再一等,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魔了,他也想一个佳人,所以编出来取乐。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!别说他那书上那些世宦书礼大家,如今眼下真的,拿我们这中等人家说起,也没有这样的事,別说是那些大家子。可知是诌掉了下巴的话。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,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。这几年我老了,他们姊妹们住的远,我偶然闷了,说几句听听,他们一来,就忙歇了。"李薛二人都笑说:"这正是大家的规矩,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。"

女先生讲的《凤求鸾》这个残唐五代的故事,说的是金陵有户叫王忠的乡绅,曾做过两朝宰相,膝下只有一位叫王熙凤的公子。这年王熙凤赴京赶考,一日遇上大雨,便来到一位李姓乡绅家避雨。因王李两家本是世交,于是便留王熙凤在书房住下。这李氏乡绅也是膝下无儿,只有一位琴棋书画,无所不能,名叫雏鸾的千金小姐。于是贾母不待女先生说完,便道:"怪道叫《凤求鸾》……自然是这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。"

贾母不耐烦了,对这类编书进行了有力地驳斥,即"破陈腐旧套"。

贾母批驳道:从道理上讲,既然这小姐出生于书香门第,父亲又不是尚书就是宰相,对她又爱如珍宝,那她一定通文达礼,无所不晓。既如此,又怎会见着一个清俊男人,不管是亲是友,就想起终身大事来?父母也忘了,书礼也忘了,鬼不成鬼,贼不成贼的,这那有一点佳人的样子?又比如一个男人虽则满腹文章,若他作了贼,王法难道会因为他是才子,就不作贼情论处吗?这些,难道她不懂吗?

可见,在贾母看来,真正的佳人就不会偷汉子,真正的才子就不会作贼。因而她认为编这类书的人是"前言不答后语,自己塞了自己的嘴。"

贾母进一步论证道:从客观上来讲,"既说是世宦书香大家小姐都知礼读书,连夫人都知书识礼,便是告老还家,自然这样大家人口不少,奶母丫鬟伏侍小姐的人也不少,怎么这些书上,凡有这样的事,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?"于是贾母认为这类书编的都是"连影儿也没有"的事。

仔细推敲贾母说的"鬼不成鬼,贼不成贼"和"凡有这样的事,就只小姐和紧跟的一个丫鬟?"的意思,实非指正当的男情女爱,而是指败坏门风的淫乱。

于是贾母戳穿编这类书的人的真正居心:即要么是妒忌人家富贵,要么是有求不遂心,于是编出这些故事污秽人家,把"人家女儿说的那么坏"。又或是自己看了这些书着魔,自己也想个佳人,编出这些故事来取乐。"何尝他知道那世宦读书家的道理!"最后贾母说我们家"也没有这样的事"。

残唐就是影射未世贾府,五代就是影射贾府五代;王就是人王,熙就是太阳,凤就是凤凰;王忠就是对皇上忘命死忠,元妃省亲,贾政隔帘对元春说的话,正是这种死忠的表现;贾府祖籍在金陵;荣国公也和"两朝宰相"类似。所以,这个"王熙凤",影射的就是贾宝玉。

李是树,林是成片的树;王李两家是世交,贾林两家是亲戚;李乡绅膝下无儿,只有一千金小姐,琴棋书画,无所不通,黛玉是父母只有她一个女儿,爱如珍宝,诗词歌赋,无所不能;鸾昰凤凰一类的神鸟,黛玉住的潇湘馆本叫"有凤来仪"。所以,这位"雏鸾"小姐影射的就是林黛玉。

所以,所谓的"凤求鸾"影射的就是贾宝玉与林黛玉的两情相悦。

综上所述,可知贾母借批判《凤求鸾》驳斥了一些人强加给黛玉头上的构陷之辞。又斩钉截铁地说我们家"也没有这样的事""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"。义正辞严,有力地维护了黛玉的尊严。事实上,黛玉尽管和宝玉相爱,却从未越礼,光明磊落,干干净净。这点,贾母自是心如明镜。

贾母为何要借《凤求鸾》说事呢?

贾母为什么会在大观园设厨房这件事上抱怨王夫人?又为什么骂袭人"拿大"?这表明:对袭人暗中在王夫人面前诬陷黛玉,王夫人瞒着她预立袭人为宝玉妾及给袭人提薪的事,贾母都知晓。

那个妒忌富贵,有求不遂心,自己着魔也想个佳人的编书人,影射的就是袭人和王夫人之流。贾母正是借批《凤求鸾》,揭露她们狼狈为奸,加害黛玉的阴谋和不良居心。

贾母借题发挥批王夫人,薛姨妈心知肚明。见贾母说"我们丫头(黛玉)也不懂这些话",只得强颜欢笑,说道:"这正是大家的规矩,连我们家也没这些杂话给孩子们听见。"这是为宝钗证清白。意思是我们家宝钗同样"不懂这些话",不似那个恶语污秽"人家女孩"的编书人。但在宝钗"审"黛玉那回,宝钗亲自告诉黛玉,说她家藏过许多禁书,她也偷着看,只是后来被发现,撕的撕,烧的烧,这才丢下了。可见,她是"淫"至骨髓。就是那个"看了这些书看魔了,也想做个佳人"的"编书人"。她唆使袭人暗中诬告黛玉,恰是贼喊捉贼。

二、王熙凤效戏彩斑衣

凤姐儿走上来斟酒,笑道:"罢,罢,酒冷了,老祖宗喝一口润润嗓子再掰谎。这一回就叫做《掰谎记》,就出在本朝本地本年本月本日本时,老祖宗一张口难说两家话,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,是真是谎且不表,再整那观灯看戏的人。老祖宗且让这二位亲戚吃一杯酒看两出戏之后,再从昨朝话言掰起如何?"他一面斟酒,一面笑说,未曾说完,众人俱已笑倒。两个女先生也笑个不住,都说:"奶奶好刚口。奶奶要一说书,真连我们吃饭的地方也没了。"薛姨妈笑道:"你少兴头些,外头有人,比不得往常。"凤姐儿笑道:"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。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,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。这几年因做了亲,我如今立了多少规矩了。便不是从小儿的兄妹,便以伯叔论,那《二十四考》上'斑衣戏彩',他们不能来'戏彩'引老祖宗笑一笑,我这里好容易引的老祖宗笑一笑,多吃了一点儿东西,大家喜欢,都该谢我才是,难道反笑话我不成?"贾母笑道:"可是这两日我竟没有痛痛的笑一场,倒是亏他才一路笑的我心里痛快些,我再吃一钟酒。"吃着酒,又命宝玉:"也敬你姐姐一杯。"凤姐儿笑道:"不用他敬,我讨老祖宗的寿罢。"说着,便将贾母的杯拿起来,将半杯剩酒吃了,将杯递与丫鬟,另将温水浸的杯换了一个上来。于是各席上的杯都撤去,另将温水浸着待换的杯斟了新酒上来,然后归坐。

一张口难说两家话,意思是事情只能一件一件地说;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,意思是故事发展成了两个,我们一个一个地说。向来眼观六路,耳听八方的凤姐,自然看出了贾母批《凤求鸾》的真实意图。她知道贾母骂过袭人王夫人之后(第一个),还会再剑指薛姨妈宝钗母女(第二个),所以她才叫贾母歇歇,喝口酒润润嗓子,过后再去"整那观灯看戏"的薛家母女。贾母意在揭批王夫人、薛姨妈两家谎言,故凤姐才说"这一回就叫作《掰谎记》。

凤姐以关照贾母喝酒润嗓子为幌子,岔开话题,制止贾母继续掰谎,可见她这回是站在两位姑妈一边的。

《二十四孝》是一部讲述中国历史上二十四个孝子故事的书。其中《戏彩娱亲》讲述春秋时期楚国有个叫老莱子的隐士,为躲避世乱,自耕于蒙山南麓。他孝顺父母,尽拣美味供奉双亲,70岁尚不言老,常穿着五色彩衣,手持拨浪鼓如小孩子般戏耍,以博父母开怀。一次为双亲送水,不小心摔倒,为了不让父母担心,便装作假摔倒的样子,躺在地上学小孩子哭,二老大笑。

王熙凤俚语迭出,妙语连珠,抖出的"包袱"依旧哗啦啦地响,贾母虽余气未消,却也不免一笑。故说她像老莱子,"效戏彩斑衣"。

女先生回说:"老祖宗不听这书,或者弹一套曲子听听罢。"贾母便说道:"你们两个对一套《将军令》罢。"二人听说,忙和弦按调拨弄起来。贾母因问:"天有几更了。"众婆子忙回:"三更了。"贾母道:"怪道寒浸浸的起来。"早有众丫鬟拿了添换的衣裳送来。王夫人起身笑说道:"老太太不如挪进暖阁里地炕上倒也罢了。这二位亲戚也不是外人,我们陪着就是了。"贾母听说,笑道:"既这么说,不如大家都挪进去,岂不暖和?"王夫人道:"恐里间坐不下。"贾母笑道:"我有道理。如今也不用这些桌子,只用两三张并起来,大家坐一处挤着,又亲香,又暖和。"众人都道:"这才有趣。"说着,便起了席。众媳妇忙撤去残席,里面直顺并了三张大桌,另又添了果馔摆好。贾母便说:"这都不要拘礼,只听我分派你们就坐才好。"说着便让薛李正面上坐,自己向西坐了,叫宝琴、黛玉、湘云三人皆紧依左右坐下,向宝玉说:"你挨着你太太。"于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夹着宝玉,宝钗等姊妹在西边,挨次下来便是娄氏带着贾菌,尤氏李纨夹着贾兰,下面横头便是贾蓉之妻。贾母笑道:"珍哥儿带着你兄弟们去罢,我也就睡了。"

贾珍忙答应,又都进来。贾母道:"快去罢!不用进来,才坐好了,又都起来。你快歇着,明日还有大事呢。"贾珍忙答应了,又笑说:"留下蓉儿斟酒才是。"贾母笑道:"正是忘了他。"贾珍答应了一个"是",便转身带领贾琏等出来。二人自是欢喜,便命人将贾琮贾璜各自送回家去,便邀了贾琏去追欢买笑,不在话下。

这里贾母笑道:"我正想着虽然这些人取乐,竟没一对成全的,就忘了蓉儿。这可全了,蓉儿就合你媳妇坐在一处,倒也团圆了。"因有媳妇回说开戏,贾母笑道:"我们娘儿们正说的兴头,又要吵起来。况且那孩子们熬夜怪冷的,也罢,叫他们且歇歇,把咱们的女孩子们叫了来,就在这台上唱两出给他们瞧瞧。"媳妇们听了,答应了出来,忙的一面着人往大观园去传人,一面二门口去传小厮们伺候。小厮们忙至戏房将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带出,只留下小孩子们。

《将军令》源于唐朝皇家乐曲,乐曲主要表现古代将军升帐时的威严庄重,出征时的矫健轻捷,战斗时的激烈紧张。

贾母点《将军令》,应是告诫那些居心叵测的人要听话,不要暗中搞小动作,诼谣谇诟,甚至架空她。

贾蓉新妻看来是位老实人,也没传出她和贾珍间的闲言碎语,由此也证明贾珍和秦可卿的乱伦,确是贾珍勾引,秦氏主动。

一时梨香院的教习带了文官等十二个人,从游廊角门出来。婆子们抱着几个软包,因不及抬箱,估料着贾母爱听的三五出戏的彩衣包了下来。婆子们带了文官等进去见过,只垂手站着。贾母笑道:"大正月里,你师父也不放你们出来逛逛。你等唱什么?刚才八出《八义》闹得我头疼,咱们清淡些好。你瞧瞧,薛姨太太这李亲家太太都是有戏的人家,不知听过多少好戏的。这些姑娘们都比咱们家姑娘见过好戏,听过好曲子。如今这小戏子又是那有名玩家的班子,虽是小孩子们,却比大班还强。咱们好歹别落了褒贬,少不得弄个新鲜样儿的。叫芳官唱一出《寻梦》,只提琴至管箫合,笙笛一概不用。"文官笑道:"这也是的,我们的戏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亲家太太姑娘们的眼,不过听我们一个发脱口齿,再听一个喉咙罢了。"贾母笑道:"正昰这话了。"李婶薛姨妈喜的都笑道:"好个灵透孩子,他也跟着老太太打趣我们。"贾母笑道:"我们这原是随便的顽意儿,又不出去做买卖,所以竟不大合时。"说着又道:"叫葵官唱一出《惠明下书》,也不用抹脸,只用这两出叫他们听个疏异罢了。若省一点力,我可不依。"文官等听了出来,忙去扮演上台,先是《寻梦》,次是《下书》。众人都鸦雀无闻,薛姨妈因笑道:"实在亏他,戏也看过几百班,从没见用箫官的。"贾母道:"也有,只是象方才《西楼.楚江晴》一支,多有小生吹箫和的。这大套的实在少,这也在主人讲究不讲究罢了。这算什么出奇?"指湘云道:"我象他这么大时节,他爷爷有一班小戏,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,即如《西厢记》的《听琴》、《玉簪记》的《琴挑》、《续琵琶》的《胡笳十八拍》,竟成了真的了,比这个更如何?"众人都道:"这更难得了。"贾母便命个媳妇来,吩咐文官等叫他们吹一套《灯月圆》。媳妇领命而去。

发脱口齿:唱歌的发声吐字。

"这些姑娘"指李纹李绮两姊妹。

疏异:新鲜别致。

《寻梦》为《牡丹亭》第十二出,写杜丽娘梦中与柳梦梅幽会缠绵后,次日在花园中遵迹重温梦境的情节。

《惠明下书》是《西厢记》第二本第二折的内容,叙惠明和尚持张生书信投送蒲关,请白马将军杜确前来普救寺解围的情节。

《西楼.楚江晴》见上五十三回注释。

《听琴》是《西厢记》里的故事,写崔莺莺月夜听张生弹琴而知言和意的情节。

《琴挑》是《玉簪记》里的一折。《玉簪记》是明代高濂编写的传奇,说的是北宋末年,书生潘必正赴京赶考,名落孙山,只得到女贞观继续攻读,以备来年继续科考。一天晚上,他在女贞观散步,恰好遇上美丽的尼姑陈妙常正在弹琴,两人交谈,甚是投机,恨见相晚。于是潘必正借琴抒发自己对陈妙常的爱慕之意,最终二人喜结连理。

《续琵琶》相传为曹雪芹祖父曹寅所作。故事叙述汉末蔡邕的女儿蔡文姬在曹操帮助下,从南匈奴回到汉朝的故事。《胡笳十八拍》是一首乐府诗。诗中倾诉了她一生的悲惨遭遇和丰富复杂的心情。

《灯月圆》即《灯月缘》,是清代徐震撰写的古代白话章回小说,共十二回。书中叙述明末湖广黄州府书生真楚玉于上元节与几个女子艳遇,情节污秽不堪,被清朝列为禁书之一。

此时贾母点的《寻梦》、《惠明下书》《灯月圆》以及她提到的《西楼.楚江晴》、《听琴》、《琴挑》,讲的都是才子佳人干的那种"鬼不鬼,贼不贼"的事,吹奏的都是艳曲淫调,用意是什么?用意是为黛玉证清白。她是借此告诉薛姨妈之流,什么才是真正的淫荡,是质问她们:"我外孙女什么时候干过这种见不得人的事?"以堵住她们的骚嘴。自是护犊情深。

贾母提议用箫管和曲,她对音乐的欣赏力自是常人不及。

当下贾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,凤姐儿见贾母十分高兴,便笑道:"趁着女先生在这里,不如叫他们击鼓,咱们传梅,行一个'春喜上眉梢'的令如何?"贾母笑道:"这是个好令,正对时对景。"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铜钉花腔令鼓来,与女先生们击着,席上取了一枝红梅。贾母笑道:"若到谁手里住了,吃一杯,也要说个什么才好。"凤姐儿笑道:"依我说,谁象老祖宗要什么有什么呢。我们这不会的,岂不没意思。依我说也要雅俗共赏,不如谁输了说个笑话罢。"众人听了,都知道他素日善说笑,最是他肚内有无限的新鲜趣谈。今儿如此说,不但在席的诸人喜欢,连地下伏侍的老小人等无不欢喜。那小丫头子们都忙出去,找姐唤妹的告诉他们:"快来听,二奶奶又说笑话儿了。"众丫头子们便挤了一屋子。于是戏完乐罢。贾母命将些汤点果菜与文官等吃去,便命响鼓。那女先生们皆是惯的,或紧或慢,或如残漏之滴,或如迸豆之疾,或如惊马之乱驰,或如疾电之光而忽暗。其鼓声慢,传梅亦慢;鼓声疾,传梅亦疾。恰恰至贾母手中,鼓声忽住。大家呵呵一笑,贾蓉忙上来斟了一杯。众人都笑道:"自然老太太先喜了,我们才托赖些喜。"贾母笑道:"这酒也罢了,只是这笑话倒有些个难说。"众人都说:"老太太的比凤姐儿的还好还多,赏一个我们也笑一笑儿。"贾母笑道:"并没什么新鲜发笑的,少不得老脸皮子厚的说一个罢了。"因说道:"一家子养了十个儿子,娶了十房媳妇,惟有第十个媳妇最聪明伶俐,心巧嘴乖,公婆最疼,成日家说那九个不孝顺。这九个媳妇委屈,便商议说:'咱们明儿到阎王庙去烧香,和阎王爷说去,问他一问,叫我们托生人,为什么单单的给那小蹄子一张乖嘴,我们都是笨的。'众人听了都喜欢,说这主意不错。第二日便都到阎王庙里来烧了香,九个人都在供桌底下睡着了。九个魂专等阎王驾到,左等不来,右等也不到。正着急,只见孙行者驾着筋斗云来了,看见九个魂便要拿金箍棒打,唬得九个魂忙跪下央求。孙行者问原故,九个人忙细细的告诉了他。孙行者听了,把脚一跺,叹了一口气道:"这原故幸亏遇见我,等着阎王来了,他也不得知道的。"九个人听了,就求说:"大圣发个慈悲,我们就好了。"孙行者笑道:"这却不难,那日你们妯娌托生时,可巧我到阎王那里去的,因为撒了泡尿在地下,你那婶子便吃了。你们如今要伶俐嘴乖,有的是屎,再撒泡你们吃了就是了。"说毕,大家都笑起来。凤姐儿笑道:"好的,幸而我们都笨嘴笨腮的,不然也就吃了猴儿尿了。"犬氏娄氏都笑向李纨道:"咱们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,別装没事人儿。"薛姨妈笑道:"笑话儿不在好歹,只要对景就发笑。"

前头贾母批《凤求鸾》余怒未消,凤姐却故意打断,说什么"花开两朵,各表一枝",丝毫不给贾母情面。这次她屁股坐坏了,站在两位姑姑一边,站到贾母对立面上去了。贾母自然不给她留面子。那个吃了猴儿尿的最聪明伶俐,心巧嘴乖的第十个媳妇,显然是用来挖苦凤姐的。孙行者善变化,贾母之所以要骂凤姐,是说她怎么变得这么快,处处与她作对。经尤氏娄氏:"这里谁是吃过猴儿尿的,別装没事人儿。"这么一问,凤姐脸上肯定掛不住了。薛姨妈赶紧来帮腔:"笑话儿不在好歹……"剑指贾母。

可见,在这其乐融融,温情脉脉掩饰下的背面是激流汹涌,两军对垒,唇枪唇剑的殊死拚杀。

在高鹗续集中,凤姐设调包计使二宝成婚,逼死黛玉。这里是设伏笔,凤姐最终背叛贾母应是事实。可见,高鹗在这一情节设计上,并没有完全背离曹公原意。

说着又击起鼓来。小丫头子们只要听凤姐儿的笑话,便悄悄的和女先儿说明,以咳嗽为记。须臾传至两边,刚到了凤姐儿手里,小丫头子们故意咳嗽,女先儿便住了。众人齐笑道:"这可拿住他了。快吃了酒说一个好的,别太逗的人肠子疼。"凤姐儿想了一想,笑道:"一家子也是过正月半,合家赏灯吃酒,真真的热闹非常,祖婆婆、太婆婆、婆婆、媳妇、孙子媳妇、重孙子媳妇、亲孙子、侄孙子、重孙子、灰孙子、滴滴搭搭的孙子、孙女儿、外孙女儿、姨表孙女儿、姑表孙女儿……嗳哟哟,真好热闹!"众人听他说着,已经笑了,都说:"听数贫嘴,又不知编派那一个呢?"尤氏笑道:"你要招我,我可撕你的嘴。"凤姐儿起身拍手笑道:"人家费力说,你们混,我就不说了。"贾母笑道:"你说,你说,底下怎么样?"凤姐儿想了一想:"底下就团团坐了一屋子,吃了一夜酒就散了。"众人见他正言厉色的说了,别无他话,都怔怔的还等下话,只觉冰凉无味。史湘云看了他半日,凤姐儿笑道:"再说一个过正月半的。几个人抬着个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,引了上万的人跟着瞧去。有一个性急的人等不得,便偷着拿香点着了。只听'噗哧'一声,众人哄然一笑都散了。这抬炮仗的人抱怨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,没等放就散了。"湘云道:"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?"凤姐儿道:"这本人原是个聋子。"众人听说,一回想,不觉一齐失声都大笑起来。又想着先前那一个没完的,问他:"先一个怎么样?也该说完。"凤姐儿将桌子一拍,说道:"好啰唆,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,年也完了,节也完了,我看着人忙着收东西还闹不清,那里还知道底下的事了。"众人听说,复又笑将起来。凤姐儿笑道:"外头已经四更,依我说,老祖宗也乏了,咱们也该'聋子放炮仗……散了罢。"尤氏等用手帕子握着嘴,笑的前仰后合,指他说道:"这个东西真会数贫嘴。"贾母笑道:"真真这凤丫头越发贫嘴了。"一面说,一面吩咐道:"他提炮仗来,咱们也把烟火放了解解酒。"贾蓉听了,忙出去带着小厮们就在院内安下屏架,将烟火设吊齐备。这烟火皆系各处进贡之物,虽不甚大,却极精致,各色故事俱全,夹着各色花炮。林黛玉禀气柔弱,不禁毕驳之声,贾母便搂他在怀中。薛姨妈搂着湘云,湘云笑道:"我不怕。"宝钗等笑道:"他专爱自己放大炮仗,还怕这个呢。"王夫人便将宝玉搂入怀内。凤姐儿笑道:"我是没有人疼的了。"尤氏笑道:"有我呢,我搂着你。也不怕臊,你这孩子又撒娇了,听见放炮仗,吃了蜜蜂儿屎的,今儿又轻狂起来。"凤姐儿笑道:"等散了,咱们园子里放去。我比小厮们还放的好呢。"说话之间,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,又有许多的满天星、九龙入云、一声雷、飞天十响之类的零碎小爆竹。放罢,然后又命小戏子打了一回"莲花落",撒了满台钱,命那孩子们满台抢钱取乐。又上汤时,贾母说道:"夜长,觉的有些饿了。"凤姐儿忙回说:"有预备的鸭子肉粥。"贾母道:"我吃些清淡的罢。"凤姐儿忙道:"也有枣儿熬的粳米粥,预备太太们吃斋的。"贾母笑道:"不是油腻腻的就是甜的。"凤姐儿又忙道:"还有杏仁茶,只怕也甜。"贾母道:"倒是这个还罢了。"说着,已经撤去残席,外面另设上各种精致小菜。大家随便随意吃了些,用过漱口茶,方散。

十七日一早,又过宁府行礼,伺候掩了宗祠,收过影像,方回来。此日便是薛姨妈家请吃年酒。十八日便是赖大家,十九日便是宁府赖升家,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,二十一日便是单大良家,二十二日便是吴新登家。这几家,贾母也有去的,也有不去的,也有高兴直待众人散了方回的,也有兴尽半日一时就来的。凡诸亲友来请或来赴席的,贾母一概怕拘束不会,自有那邢夫人、王夫人、凤姐儿三人料理。连宝玉只除王子腾家去了,余者亦皆不会,只说贾母留下解闷。所以倒是家下人家来请,贾母可以自便之处,方高兴去逛逛。闲言不提,且说当下元宵已过——

被贾母编派为喝过猴尿的凤姐,此时心里正突突地乱跳,自然不如往常张口就来,幽默风趣。她这"想了一想",显然是在想如何回应贾母;她这祖婆婆、太婆婆、这孙子、那孙子,团团坐了一屋子,自然指她们这群人。又听尤氏说若编派她,撕烂她的嘴,就更编不下去,只能冰凉无味了。

待情绪稍稳定后,凤姐接着讲了个抬炮仗的故事。她们这些人坐了一屋子,这炮仗跟房子一样大,所以这炮仗就是比喻她们这群人。那个被凤姐说成聋子的人,显然暗指贾母。那个偷着拿香点燃炮仗的人,就是破坏家庭和睦,在背后煽风点火,造谣诽谤他人的人,暗指王夫人等。

那个抬炮仗的人之所以说炮仗还没等到燃放目的地就散了,是因为他以为是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,一路上一个一个掉光的。然而炮仗确实是被人拿香偷点着炸没的,故湘云才问:"难道他本人没听见响吗?"凤姐才说他是个聋子。

他真是聋子吗?

我们知道炮仗之所以被人拿香偷点着了,是因为露出了引线头,所以那个抬炮仗的人才说卖炮仗的捍的不结实。这说明他是知道炮仗是被炸没的。既然他知道炮仗是炸没的,他就能听见爆炸声,他就不是真聋子。

综上分析,凤姐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有两个:一是调侃一下贾母,说她是个聋子,以报贾母挖苦她喝过猴尿之"仇";二是劝诫姑姑王夫人等,別把老太太当聋子,误判了形势,老太太心如明镜似的,咱们暂时还是小心为要。

贾母又一次把黛玉搂在怀里,慈爱满满。

这个元宵节,表面上一片祥和,台上精彩纷呈,台下热闹非凡,然后暗中唇枪舌剑,各派势力剑拔弩张,偌大的贾府正敲响了末日的丧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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